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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奴杀

探花大人 著

现代都市连载

以小五许桓为主角的军事历史《魏奴杀》,是由网文大神“探花大人”所著的,文章内容一波三折,十分虐心,小说无错版梗概:小五混迹魏国军营数载,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,直到沦为燕军俘虏,被带到燕国公子许桓面前。初时,许桓说她名字低贱,只叫她“魏俘”。她讨好道,“公子觉得不好听,便为小五赐个名字罢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,不必有名字。”为了活命,她又建议,“公子带我回燕国罢,我很会侍奉人。”他的话刻薄低冷,“燕宫宫人婢子众多,不缺你一个。”后来她一心想回魏国,许桓却将她困在燕宫,不许她走了。宫门嵯峨,殿高百丈。他宽衣上榻,欺身迫来,“小五,你刻在了我的骨子里。”...

主角:小五许桓   更新:2024-01-24 08:36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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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小五许桓的现代都市小说《魏奴杀》,由网络作家“探花大人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以小五许桓为主角的军事历史《魏奴杀》,是由网文大神“探花大人”所著的,文章内容一波三折,十分虐心,小说无错版梗概:小五混迹魏国军营数载,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,直到沦为燕军俘虏,被带到燕国公子许桓面前。初时,许桓说她名字低贱,只叫她“魏俘”。她讨好道,“公子觉得不好听,便为小五赐个名字罢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,不必有名字。”为了活命,她又建议,“公子带我回燕国罢,我很会侍奉人。”他的话刻薄低冷,“燕宫宫人婢子众多,不缺你一个。”后来她一心想回魏国,许桓却将她困在燕宫,不许她走了。宫门嵯峨,殿高百丈。他宽衣上榻,欺身迫来,“小五,你刻在了我的骨子里。”...

《魏奴杀》精彩片段


“老子裤带子都解开了,奶奶的,昏了!”
那匪寇叱骂了一声,兴致顿失,将关氏髻上的金钗玉饰、指间的宝石戒指,腕上的翡翠镯子,还有腰间的璎珞玉佩一股脑儿地全扯了去。
再一打量,其人耳间还有一对价值不菲的明月珰。那匪寇哪里晓得耳坠子是怎么回事,只知道用力拉拽,一把下去便将关氏的耳朵拽得鲜血淋漓。
关氏痛得醒来,另一只耳坠子又被猛力拉拽了下去,她白眼一翻,惨叫了一声“天爷”,复又昏死过去。
关氏浑身上下被搜刮了个干净,那匪寇弃了她赶紧撑起麻袋专心兜财宝去了。
小五素知乱世艰险,每每出行皆扮作男子模样,因而适才躲过一劫,无人留意到她。
但她一个人万万难敌。
小五身形娇小,力道不够,因而每每杀人,只能巧取。
她守着沈母,一双眸子却在冷眼静看。环顾周遭,见匪寇抢了财宝婢子大多四散而去,在场的不过四五人了。
想来这些人不过是临时聚到一处谋财罢了。
这倒好办。
当即将沈母交给宸嬷嬷,趁匪寇不备摸到沈淑人的马车,自座下抽出那把青龙宝剑来,紧紧握在手心。
沈淑人的衣衫已被撕得破破烂烂,仍奋力哭喊挣扎着,她身上那人力大无比,她岂能挣脱得了。
小五步步逼近,见沈淑人兀自睁大杏眸,“小五!救我!救我!啊!”
沈淑人打过她也辱过她,但她是大表哥的亲妹妹。
小五没有犹疑,少顷手起刀落,一剑刺穿了那匪寇的五脏六腑。
匪寇发指眦裂,应声倒地,腹中的鲜血溅了沈淑人一身。
其余匪寇闻声望来,戒备地抓紧了手中的大刀,
小五在风里立得稳稳地,一把青龙宝剑横在身前,杀气凛凛。
剑锋夺目,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,其上沾染的血仍旧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。
她大喝一声,碎玉戛冰,干脆利落,“听着,这是沈复沈大将军的亲眷!将军若知妻女被辱,掘地三尺亦要将你等碎尸万段!”
匪寇左顾右盼,逡巡着却又不敢前进一步。
小五稳稳地举着剑,凝眉断喝,“快滚!”
匪寇不敢招惹大将军,有的人背着财物仓皇跑了,有的跑了数步又将财物送了回来。
但总算散了。
沈淑人华袍破烂,蜷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是掩面哭泣,泪珠子下雨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。
小五扔了一件袍子给她,“姐姐以后可还欺我、辱我?”
沈淑人无力地摇头,“不......再也不了......”
这一场劫难总算过去,财物被洗劫了个十之八九。但好在沈母没什么大碍,关氏与沈淑人虽受了辱,却也都活着。沈宗韫的脑袋撞中了车身横木,慢慢也醒了过来。
只是随行的丫头婢子但凡有点姿色的皆被人掳走了,听话的或可带回家中侍奉,反抗的则就地奸杀。
怕再遇上流民强盗,赶紧归拢了剩余的行装细软,来不及惙怛伤悴,急急忙忙地挤上马车便往前赶路去了。
启程时共七八辆马车,此时不过只余下两辆了。
众人还没有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气来,一路也没什么话。
经此一劫,关氏与沈淑人对小五虽没有十分亲近,但终归是好起来了。那把青龙宝剑,沈淑人也再没有抢回去。
大约她也知道了,她拿着不过是因为喜欢,但小五拿着却可以救命。
沈母的状况愈发不好,受了一场大惊已是要命了,又连日赶路,连汤水都不进了。
她总握着小五的手,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小五便伏在她的耳边,轻声道,“外祖母想说什么,小五听着呢!”
老人嘴唇哆嗦着,良久眼角滑下泪来,低低地叹了一声,“小五啊......外祖母......快......不行了......”
小五轻轻拭去她的泪,抚着她的额头劝慰,“外祖母,再遇见有人家的地方我们就不走了,小五给外祖母煎药炖鸡汤......”
沈母无力地应了一声,“好,好......”
又过了大半日才到青木镇,小五忙停下来找客栈。
但青木镇的情形也很不好,唯一的一家客栈已经上了锁,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宅子,那宅子的主人必是逃难去了,许多家产财物也都没有带走。
安顿好沈母住下,小五叮嘱宸嬷嬷先给沈母喂水煮清粥,她握着剑便赶着出外找医官,却见镇上已经贴满了告示。
皆是捉拿她的海捕文书。
与从前在燕国见过的一般无二。
甚至有人正手持她的画像满城搜查,口音不似魏人。
此处距离大梁不过两日的路程,再一打听,原来燕军趁魏国内乱已跨过黄河,此时正直逼大梁城下。
听闻督军便是燕国公子许桓。
小五越听越心慌,抱着药草仓皇往宅子赶去。
她想,落到许桓手里必是一死。
必须尽快离开青木镇。
一路心事重重,脚下生风,几次险些被青石板路绊倒,总算到了落脚的宅子。
才进门,便见沈淑人立在廊下温柔唤她,“小五。”
沈淑人近来待她不错,但也并没有如此和颜悦色过,小五一怔,又见沈淑人伸着手笑道,“姑母的玉镯子还给你,愣着干什么,过来呀!”
她手中的确是母亲留下的那对白玉镯子。
小五抬步便朝沈淑人走去。
这一日比往常暖和许多,她与关氏母女的关系也好了许多。
她想,都会好起来的。
待等到大表哥回来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小五双手抱着给外祖母买来的药草,才到院中,忽地铺天盖地的一张网落了下来,堪堪将她网住了。
旋即网一收,将她整个人拖在了地上。
她愕然抬头望着沈淑人,“姐姐......”
沈淑人掩唇笑道,“你偷什么不好,偏要偷燕国大公子的青龙剑。”
小五心里咯噔一声,沈淑人竟比她更快地知道了海捕文书,甚至已经与燕人勾结起来。
沈淑人又道,“大公子说了,盖了燕国的大印,便是燕国的人了。”
言罢悠悠踱了过来,在小五身边附耳说道,“你见过我与母亲的丑事,我怎会再留你?但你毕竟救过我,我不杀你,你自求多福罢。”
小五心中支离破碎。
她还没有等来大表哥。
她还没有给外祖母养老送终。
她杀了许桓的将军,抹过许桓的脖子,“借”了许桓的青龙剑,还假传军令,戏弄了许桓的大军。
她必死无疑。

小说《魏奴杀》试读结束,继续阅读请看下面!!!



沈淑人盈盈笑道,“大公子说了,活捉魏俘,两国便能停战——那么父亲和哥哥也就无事了。”
小五眼底迸泪,“姐姐,让我留下来给外祖母养老送终罢。”
沈淑人掩唇轻笑,“我会告诉祖母,你嫌弃她年老无用,不愿再榻前侍疾,不辞而别了。”
透过那张网,小五抓住沈淑人的袍袖,苦苦哀求,“姐姐,我会乖乖听话,不要丢下我......”
沈淑人那细长葱白的柔荑施施然拨开了她,眸底冰凉,“姚小五,这辈子都不要再犯到我手里了。”
小五大叫,“外祖母!外祖母!外......”
但一张粗厚的帕子塞进了她的口中。
那网收得死死的,旋即眼前一片漆黑,她被塞进了麻袋里。
隐隐听见外祖母唤道,“小五呢?......小五......”
小五在麻袋中挣扎,却一声都喊不出来。
只听见沈淑人道,“请告诉大公子,人与剑一并送回,还请公子早些退兵。”
她感觉自己被扔上了马,继而几道麻绳穿过,将她紧紧缚在了马背上。透过麻袋的缝隙,能看见天地之间一片清白。
那几匹马很快奔出青木镇,往大梁疾去。她身上的伤口颠簸得几欲裂开,偏偏被缚得牢牢的,半分都动弹不得。
寒风猎猎,侵骨入肌。
她被颠得昏昏沉沉,头痛欲裂,也不知过了多久,马才总算停了下来,身上的绳子似是解了,继而麻袋被人提着扔到了地上。
小五被摔得七荤八素,耳畔轰鸣。
那人踢了一脚麻袋,得意道,“末将活捉了那魏俘,特来回禀公子。”
那人踢得生痛,小五蜷着身子不敢动。
另一人答道,“公子还不曾回营。”
原先说话那人笑着提起了麻袋,“那便等公子回来,末将送公子一份大礼。”
那人说着话,便提着麻袋转身往后走去,约莫走了一百来步才停了下来,又命人取来麻绳。
小五心中惶惶,不知那人究竟想干什么。
她极力环视周遭,瑟然打着冷战。
兜兜转转,终是又回到了燕军大营。
她想,从前她是不怕冷的,如今打起冷战定是因为太冷的缘故。
不,她素能吃苦,不是因为太冷,是因了她心里惧怕许桓。
惧怕许桓欺她、辱她、杀她。
也惧怕燕国的人欺她、辱她、杀她。
忽而腰间被拴上了麻绳,片刻人便起了空,被拦腰吊在了什么上头。
透过缝隙,她努力向外张望,猜测这是大营辕门。
小五被吊得十分难受,忍不住挣扎起来。此时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腰间,她的头向下垂着,一张脸因呼吸不畅很快变得发红,旋即又变得发白。
里面那张网将她束得动弹不得。
她在麻袋里悠悠打着转儿,北风一来,便是止不住地晃荡。
她在心里暗暗哀叹,小五呀,你这小半生。
这小半生飘零辗转,朝不保夕,除了颈间的玉环,两手空空,真正的一无所有。
这世上芸芸,除了大表哥,终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。
半昏半醒间,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闻数十匹马的嘶鸣划破天际,马蹄声杂乱地朝辕门逼近,溅起一片雪泥来。
小五费力望去。
见那一行人到了近前,为首的人勒住马缰在原地打着转儿,微微眯起眸子打量着辕门,凝眉问道,“那是什么?”
声音低沉,那便是许桓。
侯在一旁的人忙上前施了礼,谄媚禀道,“正是末将为公子活捉的魏俘。”
另一人粗声粗气问,“可是那下药的魏贼?”
“正是!”
小五心惊胆颤,裴孝廉没有死,而她得罪的全是燕国的公侯将军。
裴孝廉反手自背后取了弯弓,冷声道,“公子,看裴某一箭射下那魏贼!”
“住手!”
听得一声断喝,然而那羽箭已登时离弦,“咻”地一声疾疾射来,继而她的麻袋倏地从辕门摔了下来。
小五被摔得浑身失去知觉,她闷哼一声,只觉得喉间一股血腥气往外呛了出来,却又被口中的帕子堵了回去。
有人朝辕门走来,那人脚步熟悉,到了近前顿住了步子。匕首一挑,将麻袋挑开,露出一张煞白的脸来。
那张脸口中的帕子被血浸泡得通红,继而沿着嘴角向下淌来。
小五目眩头昏,缓顿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,她强忍着头昏抬眸看去,见许桓脸上覆着一层骇人的冰霜,一双幽黑的凤眸里透着几分阴翳,正居高临下地俯睨她。
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,他也从来不屑于隐藏。
金柄匕首挑开了她的帕子,那人冷然开口,“魏俘。”
小五眸中悲凉浮漫。
是了,她是魏俘。
她如今又成了魏俘。
是被她救下的人亲自献出来的魏俘。
她紧紧闭着嘴巴,口中是滚烫的血。
她不愿被人看见。
更不愿被许桓看见。
她的胸口摔得又闷又疼,疼得她喘不过气来。她极力放慢喘息,然而肺腑间的血依旧在汩汩地往上涌来。
那人偏偏从怀中取出帕子,铺于掌间,便就隔着那帕子捏开了她的嘴巴,想要迫她说话。
一大股殷红的血顿时从她口中流了出来,即便隔着帕子,依然沾了他满手。
他嫌恶地蹙眉,烫手似的松开了她,那只沾了血的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。
小五呛咳了几声,她只觉得脑中荡然一空,旋即眼前的人渐渐模糊,他似是在说什么话,但小五耳中一片轰鸣,她什么都没有听见。
她尚卧在地上,惶恐地望着周遭,但眼前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原本冰凉的雪地忽然一热,她感觉身下是一滩温热的血水。
是她自己的血罢?
她喃喃叫道,“大表哥......”
大表哥,小五要死了。
再也等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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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起来兴致不错,也并没有半分不悦,想来不必费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来魏国一座城池,他岂会不愿意。
他是燕国公子,悬师远征,深入魏境千里,不就是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吗?
如今拿下的,将来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。
他欢喜,小五也很欢喜。
两全其美。
小五面色红润起来,细声软语道,“小五愿意,求公子成全。”
那人沉吟片刻,依旧笑着,“回去了干什么?”
他难得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,小五宛然一笑,“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......我想去见他一面。”
上一回没有等到大表哥,因而一定要见上一面。
那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淡淡地瞥了她一眼,继而又问,“仅仅见上一面?”
大概是仅仅见上一面罢,她低头浅笑,“小五不知。”
那人眉头一挑,“要嫁给他?”
小五一怔,霍地察觉出许桓的不对劲来。
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简,回道,“不嫁。”
那人眼眸漆黑如点墨,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,一动不动地凝着,“沈宴初可碰过你?”
大表哥拉过她的柔荑,教她写过字,使过剑,自然碰过。
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颌摩挲着,清冷微凉,小五身子一僵,如实答道,“是。”
许桓闻言即刻放开了她,拿起帕子仔细拭了手,轻笑一声,“你有十六了罢。”
“是。”
他意味深长地嗤笑,“才十六......”
小五不懂他话里的深意,但她知道许桓因何拭手。
他嫌弃她脏。
她从前碰过他的袍子,他当场便弃在炉中焚了。
她弄脏了他的茵褥,他转头便命人扔了出去。
小五长睫翕动,眉眼中的笑意尽数散去。
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,“你可侍奉过沈宴初?”
她跟着大表哥在营中三年,自然侍奉过他的起居。但深究起来,也并不算是侍奉,大表哥照看她的时候更多一些。
她最常做的便是为大表哥举炊罢了。
就像为许桓举炊一样。
只不过为大表哥举炊她是心服情愿,为许桓举炊却是苟延残喘。
小五如实答道,“是。”
那人神色阴郁,垂眸冷冷地扫过来,眼底甚至浮着几分厌恶,“果然是做营妓的料。”
小五心口一窒,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,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。她茫茫然回不过神来,只是呆滞地看着那人,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。
她意识到许桓不过是戏弄她罢了,根本没有打算放她回去。
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审讯,险些将她扔去军营为妓,如今又轻轻巧巧地说出了这两个字。
显然,他不杀她,便是存了这份心思。
可她一向爱惜自己,怎么会是他口中的营妓。
小五暗咬着唇垂下眸子,想辩白却不知从何处辩白,想反驳亦不知该如何反驳,满腹心酸到了口中却只逸出了两个字,“公子......”
那人从她手中夺回竹简,一把扔进了炉子里,那封来自魏宫的信简立时被火舌吞没,窜起老高的火苗来。
“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?”
他平静地说话,语气疏离凉薄。
小五眸底迸泪,“奴是燕国的俘虏。”
他纠正道,“是我的俘虏。”
是了,是他的俘虏。
她脸色发白,声音暗哑,喃喃重复道,“是公子的俘虏。”
是了,是他的俘虏,他不放行,她便回不了魏国。
小五眉目低垂,眼底悲凉浮漫。
“我的俘虏,却总想着逃走。”他眸光微动,拔出了素日总携在身上的金柄匕首,“该在你身上留下印记。”
那匕首破金断石,十分锋利,她是见识过的。此刻握在他的掌心,发着骇人的光泽。
此时已是暮春,但小五阵阵发寒。
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,不知要沉宕到哪里去。
“公子开恩......奴不会再逃......”
她没有想过再逃了,何况一身的伤病,连马都骑不了。若不是今日看见沈宴初的来信,她打算就拖着这具身子在燕国熬到死了。
她感念许桓的不杀之恩,感念他的好,因而尽心侍奉,但他仍旧把她看作最下贱的人。
不,大概连人都不算,只能算是一个物件,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罢。
那人的问话打断了她繁乱的思绪,“你说,刺个‘许’字怎样?”
这世间只有燕国王室姓“许”。
若是有生之年被大表哥看见这个“许”字......
小五不敢想。
只是头重脚轻,喉间发苦,胸口郁郁喘不上气来。
她想,槿娘该煎好药了罢,她该去饮一碗汤药。
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,她垂着头,但她没有求饶。
那人的匕首在她脸颊轻勾描画,似在寻找一处绝佳的位置,“刺在额头,便遮住了这颗红痣。刺在脸颊,被人看见倒要嗤笑了,若是颈间......”
匕首停在她的颈窝,“你曾在我此处划过一刀。”
他的匕首继续往下探去,将她的领口挑了开来,露出不算光洁的肩头来。
她很清瘦,白皙,也伤痕累累。
匕首抵住了她的肩头,那人在垂询她的意见,“就此处罢,你意如何?”
小五泪如断珠,不停地往下滚落,她压住声中的轻颤,“公子该杀了我。”
那人反问,“为何杀你?”
抓心挠肺的,为何要杀?
“奴是魏国细作,刻意扮作俘虏进入燕军大营,潜至公子身边只为刺探燕国消息。”小五捂住胸口,笑了起来,“裴将军说的没错,公子不杀,后患无穷。”
她神情认真,他一时竟辨不出真假。
淅沥沥的雨沿着飞檐瓦当滴了下来,这清明依旧春寒料峭。
许桓笑得凉薄,“不杀,留着你。”
“看我跨过黄河,踏平魏国。”
小五怃然,她别过脸看向帘外。
直棱花木窗兀自敞着,蓟城天色青青,好一片烟雨迷蒙,楼外那株高大的白木兰亭亭如盖,将开满花的枝桠探了上来。
小五仿佛看见宫门大道的青石板上荡起一圈圈涟漪,兰台外的人家屋檐上滴滴答答垂着雨,他们的庖厨里定然悬着猪肉与鸡鸭,他们的炉子生着火,此刻也许正炊烟袅袅,也许正围炉闲话。
她想起徒手从雪里扒出来的荠菜,他说今岁要放火烧山。
魏燕两国打了上百年,魏国损军折将,粮尽援绝,人已不知死了多少。而许桓终究是要魏国国亡种灭,社稷为墟。
她也想起了西林苑中的苜蓿草,槿娘不认得,大约燕人也都不认得,但小五认得。
她就像这最不值钱的野草,生于微末,命如蜉蝣。
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兜头浇来,小五似溺进潭中无处脱身,一时心中恍惚,低喃道,“那公子请便罢。”
她原是跪坐案旁,那人用刀柄抵着她裸露的肩头,轻易便将她推倒在软席子上。
她大口地喘着气,起伏的胸口掩住了周身的战栗。
她急需一碗汤药续命。
那人俯下身来,刀尖按上了她的肩头,她能感受到锋锐的刀尖刺破她的肌肤。
篆体“许”字共有十画,她要在这间茶室挨上十刀。
那人紧锁深眉,神色不定,清淡的雪松香与他眉间杀气格格不入。
小五阖紧眸子,刀尖传来的痛楚令她本能地逸出一声轻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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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刻,小五想起了外祖母的话。
外祖母曾忧伤地叹息,“你这孩子,与你母亲真像呀,不吵不闹,安安静静的,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。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,认个错,服个软,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......”
可小五无法认错服软,也不愿开口求饶。
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。
便等着第一刀划下去。
但那一刀迟迟没有刻进她的皮肉。
微凉陌生的指腹却掠过了她的眼尾,她陡然一凛。
那人好像拭去了她的眼泪。
她蓦地睁眸,见许桓正垂眸定定地望她,面色竟罕见地柔和下来。
他改变主意了吗?
小五不知道。
“苜蓿是什么?”
此时刀刃相见,他竟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。
“是一种野草。”
“青团又是什么?”
“是用艾草做的糯米团子。”
那人放下了匕首,身上杀气顿敛,人却还在离她不远处微微俯着。
“听说你要在清明采苜蓿,想干什么?”
她的声音打着颤儿,“想给公子包一次苜蓿馅儿的饺子。”
“好吃么?”
“好吃。”
“嗯。”他淡淡应了一声,“那便去罢。”
小五还兀自喘着,她想,到底是厨艺救了自己。
赶忙起身整好衣袍,惊惊惶惶地出了书阁,踉踉跄跄便往楼下逃去。
阁中那人好似问了一句,“你便那么怕我?”
帘外雨声潺潺,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,小五没有听清他的话,因而没有作答。
再紧走几步,脚底虚浮地便愈发厉害,继而眼前一黑,人便直挺挺地往楼梯下栽去。
初时神识还算清明,能听见有脚步声疾来,她不知那人是谁,但身上一轻,那人竟将她拦腰抱起。
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醒时人已在听雪台,室内药味很重,槿娘正进进出出地忙活,见她醒来便端了药汤过来,自顾自在榻旁坐下仔细吹温了,“你这身子呀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。”
小五起身接过药碗,歉然道,“有劳姐姐。”
“医官来过,问起你家里人可有什么病,我又不清楚,见你一直昏睡,医官便先走了。”
小五心绪恍惚,父亲母亲年纪轻轻皆是因病亡故,她原先在魏营身子还算不错,是自辕门摔下后才感觉大不如前。
父亲经年咳嗽,但母亲是什么病,她那时年幼,并不清楚。
槿娘进进出出地又端来好几碗,在案上排成一排,“喏,都是你的。”
槿娘给她什么,她便喝下什么。
入口酸苦,没有一样是甜的。
见小五只是安静饮药,没有说什么话,槿娘幽幽道,“你知道的,公子好洁。青瓦楼可不是寻常地方,向来不许女子踏入半步。你说,公子召你到底是什么事?”
槿娘难得如此认真,小五道,“大表哥送了信来,在公子手里。”
槿娘追问,“信里写了什么?”
小五笑笑,“问了几句家常。”
便当大表哥问了几句家常罢。
大概是走不了了,就连大表哥用城池来换,许桓都不肯放人。
小五不明白到底什么缘故,她既不值得大表哥献城,在许桓心里必也没有什么分量。
她记得自己最值钱的时候还是许桓满天下捉拿她,那时海捕文书上的赏金是五百刀币,没想到如今竟值一城了。
不懂。
一个出身乡野的孤女,竟价值一城。
她的确不懂。
小五记得倒在阁外时有人曾将她拦腰抱起,那人怀里很暖,臂膀亦是坚实有力。她不禁问道,“姐姐,可是公子送我回来的?”
槿娘弯腰收拾着药碗,眼神躲躲闪闪地并没有看她,“哦,是陆大人。”
小五恍然一怔,原来是陆九卿。
是了,陆九卿是燕国极少数待她不错的人,也只有他了。
尚未回过神来,便听槿娘问起,“真想回魏国去?”
小五抬眸打量槿娘,那人仍旧在拾掇碗盘,头都不曾抬起。
小五辨不明槿娘的真意,因而不言只字片语。
槿娘缓缓抬头,神色肃然,“怎么,你是吃过豹子胆的人,还怕我诓你?”
小五暗忖,槿娘最初是怎么来的?她是易水人,最初许桓派她来是行监坐守的,她怎会有这样的好心?如今必也是奉了许桓的命来打探口风罢了。
不过是因大表哥的一封信简,许桓便要在她肩头刺字。若真被槿娘诓了,许桓还不知怎么罚她。
小五含笑凝睇,不放过槿娘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,字斟句酌地开口,“姐姐这是说什么话,我是公子的人,怎会想着回魏国呀?”
槿娘亦是笑了一声,“我只问你一次,你若不要这个机会,我便再不会问你。”
小五心里一凛,忙正色道,“姐姐到底什么意思,小五愚笨,怎么听不明白。”
槿娘讥道,“你那么聪明的人,怎会听不明白。你若在兰台,公子便永远看不见我。兰台有你没我,有我没你!”
她乜斜了小五一眼,继续说道,“我哪样比你差?凭我的身段样貌,自有办法让公子喜欢。”
槿娘说的有理,神情亦正经认真,不似作假。
小五便问,“姐姐想怎样?”
“你若能与魏国通信,可有法子离开兰台?”
小五心头一跳,“自然。”
槿娘手中的托盘重重地一放,“我替你送信,你离开兰台,回你的魏国去。”
“姐姐不怕被公子知道?”
“富贵险中求,槿娘我非要赌一回不可。”
“但若公子要罚,姐姐会怎么办?”
“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了,不必你管。”
槿娘竟有这样的志向与胆魄,先前小五竟小瞧了她。若再仔细去揣摩推敲,却也不足为怪。
兰台是如今燕国权力的中心,今日做了公子的姬妾,来日便能做燕王的夫人,尊极贵极,堆金叠玉,自然值得典身卖命拼死一搏。
何况,最初槿娘便有侍奉许桓的心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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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而,两声,三声,四声......
雨打芭蕉般,滴滴打在了青绿的竹简上。
红绿分明,晃了小五的眸子。
恍然一怔,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。
伸手往鼻尖一探,果然温热粘稠,一片腥红。
心头倏然一跳。
她想,完了。
她弄脏了许桓的书简,也即将弄脏他的软席,进而弄脏他的茶室。
他那样好洁的人,必是要把信简的帐与她一同清算。
她几乎料到了马上到来的急风暴雨。
仓皇去寻帕子,帕子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,赶紧抬手掩住鼻子,另一只手忙乱地攥着袍袖去擦拭竹简。
胸口如坠深潭一般闷闷地喘不过气,她能感受到鼻尖的血很快洇透了袖口,不知还要流出多少来。
忽听案后那人说了一句什么,她没有听清,缓缓地抬起头来,猝然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。
那人正定定地看着她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小五颤着声问,“公子有什么吩咐?”
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打着冷战。
那人眉心微蹙,命道,“躺下。”
小五不肯,只是屏声敛气跪坐席上,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起身几步行至近前,扣住她的后颈便将她平放在地,又拿帕子掩住了她的鼻尖,“不想死便躺好了!”
小五不想死,她老老实实地躺着,似一尾失了水的鱼般剧烈地喘气。见那人转身推开木纱门便要出去,小五撑起身子叫道,“公子救救槿娘罢!”
那人蓦地扭头看她,只是冷声重复命道,“躺下!”
他惯是气势慑人。
那一双凤目里凛冽的目光亦是骇人。
小五不敢忤逆他,低眉顺眼地躺了下来。
医官很快便奉命赶来,把了脉,也开了药,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症,斟酌良久,也只说是辕门摔下后脑中的淤血还在,五脏六腑的伤也没有好全,今日大约是受了累因而颅内充血,又压迫到了胸肺的缘故。
只能先止了血,又开了温和调理的药方,之后再慢慢察看。
小五心里空空落落的,血虽止住了,脑中却千头万绪,纷繁复杂,一时间仿佛想了许多,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,心猿意马的。
医官一走,茶室便清净下来。
她兀自躺着,槿娘约莫还在那棵青松上吊着罢。
身旁仍是满满的竹简,凌乱地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忽听那人道,“不该生的心思,便死在心里。”
可什么才算“不该生的心思”呢?
她是魏人,想回自己的母国,怎么能算“不该生的心思”呢?
小五怅然低道,“奴是公子的战俘,奴没有别的心思。”
那人微微笑道,“最好如此。”
她不解,便问,“公子为何只罚槿娘,却不罚奴?”
那人平道,“你算家书,她是通敌,自然不同。”
也是,魏人通信算是家书,燕人送信便是通敌,已是家国大事了。
小五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大概槿娘也是没有想过的。
她才十六,槿娘也不过十九,是她们把“仁”与“义”想得过于简单。
因而才不能求仁得仁。
小五缓缓爬起身来端然跪起,继而低声开口,“槿娘不知这算通敌,公子放过她罢。再吊下去,她会死的。”
见他淡漠不语,她怃然轻叹,“奴在燕国只有槿娘一个朋友,再没有别人了。”
小五不知道她与槿娘算不算朋友,不管是帮衬、谋私还是利用,但总归身在同一个战壕,便算是“同袍”了。
她在燕国是异类,难得能有人与她作同袍。
许桓淡淡地应了一声,虽没有明言,但大抵是应允了罢。
小五轻轻舒了一口气,她心里想,应允了便好。
槿娘不能死,起码不能因她而死。
上位者要一个人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,而许桓饶了她,也恕了槿娘,那么,他总不算一个太坏的人罢?
或者说,便如她初见许桓时想到的——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?
那时她暗暗想着,定然是的。
汤药煎得也很快,寺人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口禀道,“公子,药煎好了。”
小五已极是疲累,她接了药来,黑乎乎的一碗,仰头便饮了下去。
又呛又苦,难以下咽。
细细想来,自辕门一摔,每日都是饮不完的药。
她恨极厌极了这具病恹恹的身子,从前也是跟着沈宴初在军中摸滚打爬数年的人,杀起人来手起刀落,如砍瓜切菜,如今困在兰台,饥不欲食,弱不胜衣。
即便要逃,三好两歹的亦是力不从心。
那人又问,“以后还写么?”
他漆黑的眼瞳,如化不开的浓墨。
此时也只是平静地说话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小五闻言微微摇头,“不写了。”
不写了,写一回便要了槿娘半条命。
不写了,写了又如何,照样送不出去。
燕国女子挤破脑袋想进的兰台,对她却是一道永远翻不出去的樊笼。
不写了。
也不想了。
这辈子也回不去魏国了。
她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,就老死在兰台罢。
安分守命,束身自好。
她喃喃道,“公子宽心,再也不写了。”
这一辈子那么长,却再也见不到大表哥了罢?
她的大表哥呀。
那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
那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
却再也见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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恍恍惚惚地回了听雪台,槿娘已经卧在榻上了。
白日还生龙活虎的人,此时却气若游丝。
小五怔然坐在榻旁,喃喃问道,“姐姐可后悔了?”
槿娘一张脸煞白,她半睁着眸子,声音低低地,“第一回,是在除夕,你跑了,我被打个半死。第二回,就因了我没有煎药,又被打个半死。这一回,我不过是送了封信......写信的是你,你好好的,我却险些死了。”
小五垂眸不言。
槿娘说的句句是真,她半个字也辩白不得。
她虽不曾受皮肉之苦,但她受的责罚都在内里。
于她而言,内里的责罚远盛于皮肉之苦。
槿娘兀自低叹,“听说是你求情了。”
“你不必自责,这是我自己选的路,可如今,却好似也明白了一些。”
那双杏眸有些失神,似在看小五,却又似穿过小五在看什么别的地方。
小五问道,“明白了什么?”
“你从来什么事都没有,就不曾想过为什么?”
这不是值得穷究的问题,小五知道答案,许桓数日前便说过了。
许桓要她活着,看他如何跨过黄河,吞并魏国的每一寸疆土。
槿娘双眸泛红,神情哀恸,分明笑着,泪水却夺眶而出,“我知道为什么,但我不会告诉你。”
她既不愿说,小五也并不追问。
没什么好问的。
垂着眸子,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方才流下的血渍,小五起了身要去换衣,甫一打开衣柜,陆九卿的大氅立时映入眼帘。
那是她初来癸水时陆九卿借与她的。
她早就洗荡干净,又叠得崭齐,但因一直病着,鲜少见他,因而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归还。
她摩挲着那件大氅,突然转头朝榻上那动弹不得的人问道,“姐姐没有喝过桃花羹吧?”
槿娘素来话多,此时却没有说话,只是一个人盯着屋顶默默淌泪。
小五温柔地笑,“我去给姐姐煮桃花羹。”
据说西林苑那株山桃是有上百年的,如今仍旧开得极好,有粗壮的枝桠拖在地上,因而摘起来并不费劲。
她摘了满满一大篮子,煮了桃花羹,剩下的全用来酿酒了。
幼时与父母亲住在桃林镇,那里的叔伯婶婶每逢春日必要摘桃花酿酒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,只约定俗成地叫做“桃花酒”。
最好的东西是不需要费尽心思取什么动听的名字的。
酒酿了满满一大罐,日子也一天天地数着,只等着陆九卿来。
他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,听过路的寺人说起陆大人与公子在正堂议事,约莫着就要走了。小五忙放下手中活计,抱着大氅与酒便往正堂奔去。
他果然已经动身走了,远远望着他的背影穿过庭院,穿过水榭,穿过楼台,小五便也疾步跟着穿过庭院,穿过水榭,穿过楼台。
紧赶慢赶,追得她满头薄汗,气息不定,她叫了一声,“大人!”
立时惊飞了枝头的鸟雀肥鸽。
陆九卿步子一顿,蓦然回身,竟朝她走来,“小五姑娘。”
因跑了许久,她的脸色难得娇红,“大人一直关照小五,小五不知如何答谢,正好桃花开了,便酿了酒拜谢大人,但愿大人不要嫌弃。”
想到陆九卿是公子身旁的军师,什么琼浆玉酿没有见过,她这种乡野粗食只怕要惹人笑话,抱着酒罐的手便有些局促起来。
“大人若饮不惯,打发给下人也是好的。”
没想到陆九卿竟接过酒罐,垂眸望她时眉眼清润,“姑娘酿的酒,九卿不会给旁人。”
“姑娘的手很巧。”
小五闻言心头一暖,酿酒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,如今送出去心里也是欢喜的。
她心里想,若这辈子定要留在兰台,那便总要有几个朋友,难时帮衬,困时扶携,以沫相濡,那才能过得下去。
若不是因了这罐桃花酒,她大约不会再想着逃亡了。
可偏偏有了这罐酒。
将将入夜便有人来拿她,杂乱的脚步声震得木地板咚咚作响。
见是裴孝廉亲自来,小五便知不是好事。
那人好似看戏一般,眉梢眼角俱闪着几分得意,开口时亦是阴阳怪气,“魏俘,公子召你,跟裴某走一遭罢!”
他一扬起手来,身后两个护卫便拿好架势要押小五。
小五心里惴惴,转眸去望槿娘,却见槿娘只是冷眼瞧着,片刻背过身去,一句话也不说。
小五不得不跟着裴孝廉走,若小心向裴孝廉打探到底是什么事,裴孝廉不过是似笑非笑,“到了公子面前,自然便知。”
小五脑中一片空白,细想近来谨言慎行,规行矩步,并没有什么可被人拿捏的错处。
来时遇见陆九卿,向来温和从容的人,神情却有几分凝重,见她来立住了脚,神色担忧,欲言又止。
擦肩而过时想要低声提醒一句,“公子不......”
话未说完,便被裴孝廉冷声打断了,“陆大人!不早了。”
陆九卿到底是什么都没说,与裴孝廉拱手见了礼便疾步走了。
月浅灯深,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映到院中的青石板上,上了木廊脱下丝履,裴孝廉却并没有进茶室中去,只是垂头拱袖朝室内的人禀着,“公子,魏俘到了。”
进了门,小五一眼便望见案上的酒罐。
那是白日她将将送给陆九卿的酒。
她心头一跳,下意识地朝许桓看去,那人阖着眸子斜靠于软榻,一条修长的腿慵懒随意地曲着,身上沾着酒气,看起来并没有不悦,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柔和。
案上有两只银质角觞,觞边泛着湿润的光泽,显然他方才与陆九卿饮过酒了。
裴孝廉已拉上了木纱门,人却并没有走开,透过纱门能看见他只是抱剑在廊下杵着。
小五跪了下来,小心翼翼道,“公子吩咐。”
那水润的凤眸微微睁开,“还会酿酒?”
小五垂着头,“奴幼时住在乡间,跟嬢嬢们学的。”
“可有什么名字?”
她轻声回道,“没有特别的名字,因是桃花酿的,便叫桃花酒。”
那人轻笑一声,“与你一般。”
小五的脸颊唰得一红,记得初见许桓,他便嫌弃小五这个名字低贱,因而从来只叫她“魏俘”。
这桃花酒也没有什么高雅的名字,如她一样低贱粗陋。
小五垂眉敛目,低声应和着,“公子说的是。”
那人不再为难她,命道,“斟酒。”
小五跪行几步到了案前,端起酒罐拂袖为他斟了一盏。
那人端起角觞在案上轻点,眸光落于她跟前的银盏,凤目之内深不见底,又命,“共饮。”
小五因要服药,原是不能饮酒,却又不敢逆他,依言斟了半盏,抬起袍袖掩唇饮了。
二斤桃花,温柔半两,一盏入喉,那唇齿之间皆是魏国暮春的味道。
那人闲闲问着,仿佛与她闲话家常,“今日见谁了?”
小五知道他问的是什么,如实答道,“见了陆大人。”
“为何见他?”
“陆大人先前借奴大氅,奴一直未能归还......”
“嗯?”他眼风轻扫,语气淡淡,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。
小五的声音便低了下来,“还送给陆大人一罐酒。”
那人面色冷凝,一双凤眸里蕴藏着锋利的寒意,“谁许你给他送酒?”
小五没想过送酒亦是一宗罪,她赶紧解释,“陆大人帮过奴多次,奴心里感激,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答谢,正好兰台的桃花开了......”
那人微眯着眸子,玉一般的面庞上蒙过一层阴翳,“兰台的桃花是这么用的?”
小五垂下头去,双手捏紧了角觞,“公子恕罪,奴不会再碰那株桃花了。”
那人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俯来,目光落上她手中的角觞时,神色复杂,“九卿方才用过的。”
小五猛地惊觉那角觞烫起手来,忙弃之一旁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,“杀我将军,夺我佩剑,假传军令,里通外和,勾结军师,一个战俘,到底还能干出什么事来!”
她猛地抬起眸子,却看见那双凤目眼梢猩红,疏冷凌厉,周身皆是与生俱来的威仪与阴鸷无情的气息。
他要把她所有的罪一同清算了。
她的罪,宗宗皆是死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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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无人回应,猎户必以为屋内的人早已熟睡,因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,鬼鬼祟祟地朝矮榻摸去。
那人手中举着斧头。
常年砍柴打猎的斧头,想必是极其锋利的。
“嘿!”
那人低吼了一声,斧头“砰”得一下砍进了木枕。
顿时愣怔当场。
继而一把长剑刺进了猎户的胸口。
青龙宝剑,削铁如泥,碎金断石,杀一个血肉之躯如吹毛断发。
“啊!”
猎户惨叫一声,锋利的斧头“啪”地一下坠到了地上,那彪形大汉忽地哭了起来,缓缓拧过头去朝门口断断续续地叫着,“孩儿......孩儿他......他......娘......”
柴门小院一时间鸡飞狗叫,那妇人举着菜刀扑进了门,“我杀了你!我杀了你!”
小五拔出青龙宝剑,那猎户血流如注,“砰”地一声栽到了地上,再没了一点动静。
妇人举刀朝小五砍来,小五念着方才那一碗热汤面之恩,举起长剑挡在身前,“嬢嬢,你杀不了我!”
妇人哭道,“没心肺的!你杀了我夫君!我要杀了你!”
小五一剑下去便将妇人手中的菜刀劈成两半,妇人骇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,张口结舌愕不能言。
小五垂下剑,“嬢嬢给我煮了热汤面,还给我腌猪肉,我念嬢嬢的恩情,因而不杀。”
“嬢嬢现在去取来干粮和腌肉,我这便走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杀……你不杀我了?”
她的声音平和有力,“不杀。”
妇人手忙脚乱地爬起身,跌跌撞撞地冲出门,慌不择路地往庖厨奔去。
院中的狗疯一样地吠叫,妇人很快取来满满一个大包袱,隔着一大步的距离端给小五时,双手抖如筛糠,“都……都给你……”
小五接过包袱,“若有人问起你,你该怎么说?”
妇人拼命摆手,“没……没见过!没见过没见过!”
“若再问你,他是怎么死的?”
妇人结结巴巴道,“被仇家所杀……村里……村里的仇家……与旁人无关!”
“好。”小五点头,“嬢嬢记牢了。”
她说完话插剑入鞘,提起包袱便转身走了。
穿过小院,牵了马,还不等出柴门,便听见妇人哭天抢地地喊道,“天爷啊!没法活了啊!儿子前脚才战死,夫君后脚也跟着去了啊!叫我一个人带着老君姑怎么活啊!”
母鸡也醒了,在窝中不安地咕咕打鸣。
黄狗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,出去数里路了依旧听见那狗尚在狂吠。
小五披星戴月,打马疾奔。
越近魏国边关,天气总算暖和了一些。雪已化了许多,渐渐露出原本被雪覆着的百万横尸。
原先的魏营早已撤了,只留下一地狼藉。有残破的战旗,有损坏的营帐战甲,有脱落的马蹄铁,亦有被丢弃的炊具,年前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,另一头仍被积雪覆住。
去岁那一战犹在眼前,那时狼烟四起,魏燕两军的刀枪白刃铮然作响,金戈铁马在皑皑大雪中血花四溅。
那一战,魏军死伤无数。
她与大表哥失散,这才落入了许桓手中。
小五勒马止步,想起许桓有一回提及魏王正要拿沈宴初回安邑问罪,当即打马往安邑奔去。
这一路经孤村落日,老树寒鸦。
经饿殍遍野,百里伏尸。
她往前疾驰,不出二百里竟追上了撤退的魏军。虽都蓬头垢面的,但军容整齐,不似溃败的模样。
小五已是许久不曾看见魏人了,此时遥遥看见从前的同袍,心中又惊又喜,夹紧马肚追了上去,拽住一人的袍袖叫道,“范校尉!”
那人惊奇不已,“姚小五?你还活着?”
听见熟悉的乡音,小五心中宽慰,她笑着大声回道,“活着!”
“右将军可在军中?”
范校尉拧着眉头,“右将军已被召回安邑,只怕要被大王治罪。”
许桓所言果然是真,小五调转马头便要走,范校尉忙问,“你要去哪儿?”
她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宝剑,拽掉破布条,那青龙宝剑在淡淡的日光下泛着古铜的光泽,“去换大表哥!”
军中顿时骚动起来,“这是什么?”
灰头土脸的小五目光灼灼,神采奕奕,“燕国公子许桓的青龙宝剑!”
取了许桓的青龙剑,便与取了许桓的首级无异。
众人击掌叫好,顿时人沸马嘶。
范校尉附耳低语,“我等正奉命进军安邑,你可随我等一起。”
小五等不及,她定要赶在魏王问罪前将青龙宝剑呈送上去,或许能救大表哥一命。当即与范校尉告了辞,驱马往安邑疾去。
星夜兼程又是两日,总算赶到了安邑。
遥遥望见安邑四座城门紧紧关闭,固若金汤。城楼上站满了守城将士,正披坚执锐,严阵以待。
看着似是军中的人,却没有一个认得的。
她勒马止步,蹄下白雪盈尺,那马便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。一时不敢冒然进城,只得先在城外隐着,好伺机而动。
才入夜,忽见城楼的守军仓皇往下跑去,城门几无一人,继而厮杀声顿起。
远远望见城内通天的火把亮如白昼,杀声如雷,小五急忙忙牵马进城,见百姓抱头奔逃,四下浓烟滚滚,血流漂橹,一片混乱。
小五随手抓住一人问,“出什么事了?”
那人面色惊恐,声音磕巴,“兵......兵.......兵变了!”
说完便甩开她沿小巷逃窜去了,小五又随手抓了一人问话,“是谁兵变了?”
“沈......沈......”
但那人话未说完,忽地嘴角窜血,呃不能言,这才看见他腹中已被流兵长矛刺中,片刻瘫在地上死了。
小五隐约猜出是舅舅沈复兵变了,细想来,魏国一败再败,损兵折将总有十几万人,就连国都大梁都险些被燕军拿下。
魏王虽是草包,亦是暴君,定要大怒。既命人将沈宴初带回安邑治罪,断然要杀他祭旗。
魏王要杀沈宴初,沈家怎会坐以待毙。
夜色中分辨不出是敌是友,她拔出青龙宝剑护身,被挤得七倒八歪。
忽有一列重甲骑兵打马驰来,皆是擐甲执兵,一身血迹斑斑。
来不及躲闪的,被悉数踩踏而死。
小五慌忙躲至道旁,再抬头时看见了沈宴初在火光中打马而过。
那是她的大表哥。
小五鼻尖发酸,眼底水雾弥漫,她弃了马拨开人群往沈宴初身边拼命挤去,朝他大声叫道,“大表哥!”
厮杀声太吵,他大抵是听不见罢,他率着一众骑兵往前奔去,小五绝望大喊,“大表哥!”
那人竟勒马回了头。
一回头便是郎艳独绝,面如冠玉。
他一身血污横刀立马,却依旧遗世独立,看起来出尘不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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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似从这一日起,许桓待她明显好了不少。
许她在听雪台将养身子,也吩咐下去每日命医官把脉开药,右臂基本痊愈了,但因先前误了医治,胸闷气短的病根到底是落下了。
槿娘虽不甚高兴,但也没什么法子,只是一个人生些闷气。但自从得知小五尚未侍奉便来了癸水,又仿若什么不快都不曾有过一般,又开始成日往前院溜达,企图寻个机会面见许桓。
她自视甚好,如今一打扮更是风姿无双,她才不信许桓竟会看不见这样的美人。
她私心里盘算着,除非许桓有断袖之癖,不然,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碰女子。
这世上呀,哪儿有什么难事,若果真有,不过是没有做到位罢了。
日日待在听雪台能有什么出息,规矩是规矩了,规矩了便别想有出头的日子。
槿娘正是深知这一点,这才有机会从易水爬到兰台来了。不然,只怕大半辈子都得耗在易水干些粗使的活计,等人老花黄了还要被人赶出别馆。
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。
若不然,她怎么不见别馆有年老色衰的嬷嬷呢?还不是清一色年轻轻水灵灵的姑娘家,这其中的门道她是一清二楚。
原先还能有一颗平常心,自觉得凡事尽力便罢了,实在不必强求。自从在兰台见识了这泼天的权势富贵,槿娘哪里还按捺得住,一门心思地削减了脑袋往许桓跟前钻。
她自有一番打了鸡血般的信念:总之天道酬勤,只要坚持不懈,总有出头之日。
因了小五从不与她争抢,槿娘便愈发地待小五好,汤药一顿不落地给煎着熬着,自己能干的便从不要小五动手。成日里和颜悦色的,开口亦是温温柔柔地叮嘱。
“万事皆有姐姐呢,你身子不好,若下回公子传召,你便推了拒了,你放心,姐姐这里的好处可是大大的有!”
小五的心思不在这里,自然便没有不应的。
她乐得清闲,又不必做什么活计,人在听雪台将养着,身子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。
听槿娘说离听雪台不远便是西林苑,那里养着三只白麋鹿,都是公子与他的将军们活捉回来的。
槿娘还说,麋鹿虽在草原常有,白麋鹿却十分少见,魏国那样的地方更不会有。西林苑的白麋鹿麋角大如树冠,质坚如石,逢春脱换,周而复始,犹如永生,如同神物一般。
槿娘还说,西林苑还养着公子的猎犬和青狼,也都是公子与将军们捕来的,魏国谁人会有公子这样的身手胆识,满腹的韬略,又能文能武的。
槿娘劝她多去西林苑走走,还说,“虽说郑寺人寻不着人自然就走了,却也不是姐姐有私心,去看看麋鹿长长见识也好。”
还说,“你不是喜欢桃花?西林苑那株古桃树得有上百年了,开得极好极好,你虽见过桃花,却未必见过那么老的树,没事儿去看看呗!”
还好心提醒,“只去看麋鹿桃花便罢,离那青狼远些,嚎嚎起来怪吓人的,小心吓掉你小命儿!”
小五听了十分心动,天一暖和,果真便去了西林苑。
西林苑离听雪台不远,走过去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。想来兰台府实在是大,听雪台以南是亭台楼阁,以北竟是一大片园林。
看见了那棵上百年的古桃树,红粉粉的一树花夭灼如云,亭亭如盖,还有一根粗粗的枝桠拖到了地上,亦是千头万朵,红粉粉的一大片,她从未见过这般古老的山桃,心里喜欢得紧。
也见到了正在苑林食蒿食苹的几只麋鹿,她也从未见过麋鹿,白色的不曾见过,棕色的亦不曾见过。
白日里并不听见狼嚎声,大抵是夜里才会有。
小五心里喜欢,因而便常来。只是日光甚好的时候在古树下闲坐,听风,观花,看云,赏鹿,便已是人间佳事。
有一日原是十分寻常,她靠在树下小憩,忽有什么似在蹭她的一截小腿,睁眸看去,竟是一只黄色的小狗在一旁拱来拱去,毛茸茸胖乎乎的十分可爱。
小五见了亦是喜欢,抱起来爱怜地抚摸它的小脑壳,轻柔问道,“小狗,你从哪里来的?”
小狗只是哼哼唧唧,乖乖在她怀里窝着,两只小耳朵在和风里轻晃。
她不免问道,“你也没有人要吗?”
小狗呜呜叫了一声。
忽听有人笑吟吟问,“你是小五吗?”
小五蓦地转身,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明眸皓齿,光彩照人,正笑盈盈地看着她。
她答道,“我是小五。”
“哥哥与我说起过你。”
那少女背搭着手走来,睁着一双盈盈美目,看起来十分娇俏可人。
想必这便是公主许蘩了。
小五原以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,不曾想许桓竟与旁人提起过她。
可惜许蘩说的是,“哥哥说你是他的战利品。”
小五黯然垂眸。
是了,她是许桓在魏国缴获的战利品,连人都算不上罢。
许蘩兀自说道,“我才不这么想。”
小五抬眉看她,见许蘩眸光清澈,并无半分低看她的神色,亦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模样。
许蘩曼声笑道,“这是雪狼,不信你唤它。”
“雪狼?”小五奇道,原来小狗也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。
于是她唤了一声,“雪狼。”
雪狼闻声舔了小五一口,甚至还摇起了尾巴,许蘩见状掩唇大笑起来,坐下来便拉住了小五的手。
“和我说说魏国的事吧,我还从没去过魏国呢。”
“公主想听什么事?”
“你家里都有什么人?”
“我有舅舅和大表哥。”
“那你父亲母亲呢?”
“都不在了。”
“听说你大表哥是魏国公子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小五抬起头来,眉眼清润,“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大表哥好了。”
许蘩便笑,“你觉得大表哥和我哥哥比怎样?”
小五心里暗道,自然是大表哥好,也只有大表哥好,许桓是连大表哥的一丁点儿都比不上的。
她字斟句酌,柔声细语道,“公主若见了大表哥就明白了。”
许蘩好奇道,“哥哥不好吗?”
小五不说话。
但她心里给了答案——不好,一点都不好。
见她不语,许蘩便笑着推她,“你说呀!快说呀!”
小五经不住许蘩的推搡,抱着雪狼轻声道,“不好。”
许蘩噗嗤一声笑起来,似泉水一样泠泠作响,“哥哥若知道了,定......”
“阿蘩。”
一声冷如淬冰的话打断了许蘩。
小五心里倏然一跳,慌忙起身施了礼,见许桓面色冷凝,眉峰分明,眸中是一片晕不开的墨色。
方才的话,还不知听去了多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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狠话既然已经吐出了口,到底是把心里的怒气发了个七七八八。尤其想到既然到了兰台,以后机会多的是,也不再与些寺人置气。
约莫半个时辰过去,那寺人才回来,依旧没什么好脸色,只朝后翻了一眼,道了一声,“还不跟咱家走!”
寺人引她们穿过几重庭院,最后在听雪台安顿下来,房中已备好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袍,皆是凝脂色曲裾深衣,袍缘与袖口露出一截黑底红花织锦。还有一模一样的绣花丝履,一模一样的金钿花,甚至还备好了兰汤。
槿娘见了这衣袍银钿欢喜得紧,她从前虽在易水别馆长大,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,但那些东西哪能与蓟城兰台的相提并论。
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,好丝履,好钿花,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,她摸来摸去,简直爱不释手。
那寺人哂笑一声,“公子好洁,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,你们那些破烂衣裳都丢出去,别污了公子的眼。”
槿娘狗腿般连连应了,“是是是,都听内官大人的。”
那寺人拧着眉头,“没规矩,什么内官大人,咱家是这兰台的总管。”
槿娘忙轻扇了自己的嘴巴,“是是是,原来是郑总管大人,是奴有眼不识泰山,总管大人可千万要恕罪,奴原在易水时便听了总管大人的大名!”
见那郑寺人颇是得意,槿娘又腆着脸问,“如今兰台都是谁在侍奉公子?总管大人心好,提点提点我们姐妹,我们姐妹也好做个准备,将来必先好好孝敬大人。”
那郑寺人看槿娘到底是有几分姿色,亦有几分眼力,便低声笑道,“也罢,咱家便提点提点你。公子督军辛苦,今日回了兰台必是要命人侍奉的。你呀,只管做好准备。”
说完打量了两人一眼,便也转身走了。
槿娘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,此时眉开眼笑地拉着小五道,“听见没有,总管大人要我做好准备!啧啧,我槿娘呀总算熬出头了!”
又道,“咱们公子将来可是要做君王的,你瞧,这可都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,听说燕国最好的都在公子这里,即便是咱们做婢子的,穿得都比易水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好。”
还兴奋地摊开衣袍在身上左右比量着,连连叹道,“哎呀,真好!公子若见了我穿这般好的袍子,还指不定惊艳成什么样子呢!”
还寻问起小五来,“你说是与不是?”
小五浅笑点头,“姐姐貌美,定然如此。”
“你呀,就是嘴甜!”槿娘嗔笑一声,“可惜如今是个病秧子,先前便比不得我,如今更不用说,离我是十万八千里了。”
继而眸光一闪,急忙忙脱下袍子便往兰汤钻去,还蹙起秀眉警告道,“公子今夜传召,必是我去才行,你可不要与我争。”
小五自然没有不应的。
但想起从前尚能从军,如今果真竟成了“病秧子”,病骨支离,日日七八顿的汤药饮着,连刀剑都拿不起了。
心里一时百转千回,酸涩莫名,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,兀自解带宽衣,便进了兰汤。
浴兰汤兮沐芳,华采衣兮若英。
蓄兰沐浴,去污避秽,是古已有之。
连赶了多日的路,早已是力困筋乏,疲累不堪,此时室内兰香充盈,水汽氤氲,泡在汤里不免舒展开来,旦一阖上眸子竟就睡了过去。
恍恍惚惚又是些兵荒马乱的梦。
梦见天地肃杀,雪重鼓寒。
梦见战马嘶鸣,刀断戟折。
梦见有人的玄鹤貂裘在风雪中翻飞,盘马,弯弓,火光中将她射在马下。
梦见被斩于天坑,梦见被拖在马下,梦见被人挑开了衣袍帛带。
一次次惊醒,一次次又卷进梦魇,依稀听见水声哗啦一响,她便从辕门重重地摔下,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。
槿娘已出水换好了衣袍,哼着歌谣又不知忙活什么去了。
小五再回想起方才的梦境,恍然又将这数月重过了一番,回过神来时已是一头冷汗。
槿娘还从门缝里探进个脑袋,问道,“才睡这么一会子,鬼叫什么?”
小五轻叹一声,待换好衣袍又梳洗妥当,槿娘也煎好药端了进来,一个人当镜而坐,自顾自打量着,美滋滋道,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,兰台的衣裳真是称我。”
“先前在高阳公子命人打我,不过是没发现我的好处。以我这样的身段儿样貌,做兰台姬妾是迟早的事。”
那金钿花亦在她髻上比划了良久,插入左边,右边便显得空当。插入右边,左边便显得空当。左打量右打量,最后把小五的拿了去,还说什么,“等见完公子我再还你。”
“若公子当真要了我,那金钗玉饰的我还不都随你挑,是吧?”
小五自然也没有不应的。
她幼时家贫,没有金玉可簪。后来从军,更没有簪金戴玉的机会了。到如今习惯了素净,寻常不过一根木簪子或帛带便简简单单束了发。
槿娘在听雪台等得心尖儿痒痒,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有人来,小五便看着槿娘进进出出地来回踱着步子,看得她眼前发晕。
然而入了夜,来听雪台的郑寺人传召的却不是槿娘。
郑寺人笑眯眯道,“公子命姚姑娘茶室侍奉。”
槿娘一张跃跃欲试的脸顿时垮了下来,“总管大人没有叫错人?是姚姑娘,不是槿娘?”
郑寺人鼻头出气,似笑非笑起来,“怎么,公子的吩咐,咱家会叫错?”
继而转头笑道,“姚姑娘,请吧!”
小五望了槿娘一眼,她髻上一对金钿花垂下细细密密的流苏仍旧轻轻晃荡着,人怔怔地朝这边望着,却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。
小五便也随郑寺人出了门。
听那人道,“你是有福的,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,更不许人进茶室。”
小五不解,便问了一句,“这是为何?”
郑寺人得意笑道,“公子嫌女子污秽。”
小五一噎,便不再说话,这点她颇有体会。
初见许桓时,陆九卿就已提醒过公子是有洁癖的。
初时小五是俘虏,蓬头垢面脏得没个人样儿,便以为许桓只是嫌恶她罢了,如今看来,他的洁癖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她虽不解人道,但总知男子必得娶妻生子才行。他若嫌弃女子污秽,那可是要孤独终老罢?
抑或,他好男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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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五暗忖着,不觉竟笑了起来。
倒也有迹可循。
郑寺人不悦,“你笑什么?”
小五回想起自己方才并不曾出声,因而回道,“我没有笑。”
郑寺人闻言顿住步子,转过脸来时面色愈发难看,“你说什么?”
小五心中一凛,不知怎么触怒了郑寺人,便小心回道,“总管大人看错了,我没有笑。”
郑寺人拧着眉头,似看妖怪一般,扬起手来便朝小五嘴上轻扇一下,“你怎敢在兰台称‘我’?”
小五生于乡野,不懂王室规矩,先前槿娘虽提醒过她一回,只以为在许桓面前称奴便是。没想到一入兰台,便是在郑寺人面前,连个“我”字都说不得了。
这规矩远比营中森严。
“记住了,入了兰台的,不是姬妾,便是奴隶。你呀,怎么病歪歪的,打起精神来,要是哪日出了岔子,可有你好受的!”
小五忙应下,“奴记下了,多谢总管大人提点。”
郑寺人继续往前走去,还警告了一句,“还有,公子不是你们这些俗物能惦记的,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小五低眉顺眼地应了,她才不会生什么旁的心思,巴不得赶紧离开兰台回魏国去。
寺人在前面引着,一进门一进门地推开,最后穿过别有洞天的小院进了茶室。
许桓正自顾自跪坐于矮榻,斟了一盏清茶饮下。
这茶室十分简朴,案上仅有一盆矮松并几只精巧茶具,一只错金铜博山炉燃着沉香,此刻袅袅生烟。
矮榻之上干干净净,除了帛枕什么都没有。
郑寺人推开木纱门,垂头拱袖禀了一声,“公子,人来了。”
禀完便自行退下了。
小五脱了鞋履,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,低声道,“公子请吩咐。”
榻上那人水润的凤眸抬起,薄唇轻启,倒是温和,“掩门。”
小五依言拉上了木纱门,“公子还有什么吩咐?”
“过来坐。”
他鲜少舒眉软眼地说话,小五心里虽不安,却也依言行至近前。
兰台婢子的衣袍是曲裾深衣,大约是宫中的形制,与这一路在各地别馆见到的大有不同。最明显的一点是,修身束步,迈不开腿。
她跪坐榻下,等他的吩咐。
那人微眯着眸子,简单命道,“上来。”
小五依言上了矮榻与许桓相对而坐,听那人温声道,“这是兰台。”
小五不知如何接话,便只应道,“是。”
“与你想的有什么不一样?”
她在许桓面前不怎么敢说真话,每回开口前,必定要仔细斟酌。此时听了他的问话,略一沉吟,便道,“与奴想的一样。”
那人又问,“你想的是怎样的?”
小五道,“奴从前没有想过,但见前院奢华气派,此处却十分雅致,极富野趣,想来定是公子喜欢的样子。”
她胡说了一通,那人罕见地没有愠色,又饮了一盏茶,抬眸见她垂眸坐着,十分拘谨,大约实在与她没有什么话说,顿了好一会儿才道,“进去暖榻。”
小五恍然一怔,只以为自己听错了,抬头直愣愣地望他。
“进去。”
小五回过神来,这才发现茶室之内仍有一道木纱门。
她不敢逆他,起身推开木纱门,犹犹豫豫地往里走去。
内室不大,大约是他独自休息的地方,只一张卧榻,榻上置着锦衾。两架一人高的连枝烛台上各燃着十余支蜡炬。
目光所及,一尘不染。
她呆呆地站在一旁,室内一时又静默了下来。
方才郑寺人的话犹在耳畔,说什么“公子嫌女子污秽”,还说什么“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,更不许人进茶室”。
如今公子却命她茶室暖榻。
她偷偷朝外瞄去,大约是燃了灯的缘故,透过木纱门看茶室便尤为清晰。
那人微侧的脸颊棱角分明,恰如刀削斧凿,凤眸半阖,掩去了犀利的锋芒,薄唇抿着,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块结实的胸膛,细软的袍子又在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。
看去生冷不好靠近,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。
那人兀自饮茶,并没有朝内室看来。
小五的心砰砰跳得厉害,隐约觉得十分为难,又觉得十分危险。
那人问道,“在想什么?”
她局促地捏紧双手,益发地心慌气短,“奴的衣袍不干净,怕弄脏公子卧榻。”
许桓闻言别过脸来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,片刻才不咸不淡道,“那便脱了袍子。”
小五脸色蓦地一烧,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。
上一回还是在易水,因查出她的身份,他毫不客气地便扒下了她的袍子,如今想来仍是无地自容。
她犹自挣扎,茶室那人的声量已抬高了几分,“我来?”
“不必!”小五脱口而出,“不劳烦公子!”
她紧走几步,掀开锦衾便钻了进去。牢牢地拢紧了衣袍,戒备地盯住木纱门后那人,良久不敢闭眼。
她从未盖过絮满鹅毛的锦衾,又轻又软又暖和。虽没有绣上什么花样,但那料子一摸,便知是她永远用不起的锦缎。
她本是要被赐死的魏国俘虏,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就上了燕国公子的卧榻。小五意乱心慌极不踏实,依她对许桓的了解,那人每一次的蔼然可亲,都要跟着一场狂风暴雨。
但好半晌过去,那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,大约果真只是命她来暖榻的,这才慢慢放下心来。
小五内伤不愈,随郑寺人绕着大半个兰台走了一路,本就累极,此时裹紧锦衾蜷在松软的榻上竟就睡着了。
梦见自己就在桃林镇,那漫山遍野的山桃开的真好呀,夭夭粉粉的一大片,一眼望不见尽头。大表哥就坐在粗壮的山桃上翻阅书简,他看的是史书兵法,翩翩公子亦是人面桃花。
小五便也寻了一根枝桠卧了下来,风轻日暖,酒酽春浓,忽闻一股清冷的雪松味盖住了山桃香,一转头竟见许桓卧于身旁。
一身尊贵的玄色袍子,正静静地闭着眼睛,似是睡着了。
他那一双眸子睁开时总如鹰隼般犀利,与她说话也总如讯问要犯一般,如今睡着了,全身的棱角也都收起来了。
没有军师与护卫跟随,身边也没有一人伺候,没有寻机钻营诈谋算计,整个人反而柔和了下来。
小五梦中竟不觉得奇怪,也没有那般害怕了。
再细看去,那人丰姿俊秀,昂藏八尺,即便睡着了亦是一等一的好颜色。
忽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兀自淌出。
似水一样,却又比水温热粘稠。
仿佛腹中有一股泉眼似的,怎么都止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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