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风要见她?
是要解释为何背叛,祈求原谅,还是要忏悔过错,恳请一死?
说实话,江熙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他。
按理,应该遵循军法,处以斩首,以儆效尤,毕竟背叛卖主,是军之大忌。
但江熙还在犹豫。
秦风与她自小一同长大,感情甚笃,他一直都是一个大大咧咧老老实实的傻大个。
若不是证据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,江熙实在不愿相信秦风会做出此种事。
如果秦风只是一时鬼迷心窍,就像江熙被诱导着去窃玉佩一样,秦风也是被诱导着干下了蠢事,才酿成现在这个后果,就可以从宽处理。
毕竟这天下没有主将犯了错不罚,而属下犯了一样的错就被罚的道理。
但这样做,难以服众。若是以后军营中人人都以一时被迷惑为借口,躲过了责罚,但凡有个南陈人给点甜头,人人就都想着去背叛。
这样一来,军心散乱,溪州岂不是会乱了套。
于公,当斩以振军威,于私,她又怕寒了众将士的心,说江熙是个冷情冷心的人。
江熙长长叹了口气,反正她眼下也起不来,正好趁此机会,好好权衡权衡。
……
余青霭已经住进六王府半个多月了。
当初六王摆着那么大的阵仗,浩浩荡荡来了余府行拜师礼,全盛京都传遍了,人人都在夸赞余青霭有才华有福气,六王有礼节有度量。
余家人都以为这是无上的荣光,能给余家光宗耀祖,简直比之前余青霭科考及第都高兴。
于是余青霭便来了,然后谨守着为人师表的道理,每日教赵安写写字,背背书。
这孩子还太小,复杂的他也不喜欢学,找些简单易懂的诗文启启蒙就够了。
毕竟他来只是个交易中的一环,没必要管的赵安太严,最后没得惹了六王不悦,哪头都不讨好。
眼下六王和贺疏刚搭上线,他此刻更需谨言慎行。
天已转暖,满园的玉兰花开的正盛,白花满树,香气芬芳。
赵安正在屋内窗下,摇头晃脑昏昏欲睡,有一字没一句的朗诵千字文。
余青霭一身青蓝的长袖衣袍,坐在檐下看书。
小赵安年纪虽小,却不是个听话的孩子,一向喜欢折腾捣乱,坐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想着去玩。
他把手里的书本展开铺好,然后偷偷摸摸的掏口袋,想找块糖吃。
不过口袋已经空了。
他瘪瘪嘴,干脆滑下凳子,脆生生的冲着余青霭道:“师父,小安想去如厕。”
见余青霭点头准允,就一溜烟儿的跑进了园子里,蹦跳着去摘树枝上的玉兰花。
可惜花树实在高大,他又不会爬树,只好捡起几朵地上的落花,兜在怀里,小跑着溜回了后院寝屋。
他跟着沈晴起居,方便沈晴能照顾他。
此时,沈晴正在屋里窗下坐着,面前摆放着些盆盆罐罐,不知在做什么。
赵安小心的捧着玉兰花,一路从外面跑进来,站在窗外,对沈晴道:“姨母,小安的玉兰花糖块吃完了,就摘了些花来,姨母再给小安做好不好?”
沈晴瞧了一眼赵安手里,已经发黄残缺的花瓣,笑着探出手,摸摸赵安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脑袋,道:“小安的花是从地上捡的吧。”
赵安笑嘻嘻的点头。
沈晴把他手里的花瓣接过,摆在桌案上,道:“玉兰洁白,落在地上沾了泥,就不再新鲜,反而污秽了,不能再做糖块,小安想吃,得再摘树上的。”
赵安皱起眉头,瘪嘴委屈道:“小安够不着,姨母能不能帮我摘啊。”
沈晴温温柔柔的笑道:“可是小安这时候不应该在上课吗?”
赵安有些赧然,但圆圆的眼睛一转,就找了个借口道:“是师父说,今日的课程已经完了,师父还说,他也想尝尝玉兰糖块的味道。”
沈晴佯嗔道:“时辰还早,怎么会提前下课,别哄我。”
见谎话被拆穿的这么快,赵安当即拉下脸,拽住沈晴的衣袖就往脸上捂,假装哭泣道:“我就想吃糖块,姨母是不是不想要我了,所以才不给我做。”
沈晴被他逗笑,拿开袖子,给了他一个弹指,道:“好好好,小安想吃,姨母就做,只是小安要先回去上课。”
赵安当即喜笑颜开,转身就要往回走。
沈晴瞧了一眼桌上的盆盆罐罐,忽然又叫住赵安道:“等等,若叫你自己回去,恐怕又要半路跑到别处玩耍,正好我要拿玉兰花腌制,做些香膏,便一同带着你过去吧。”
两人便一同往余青霭的屋子去了。
余青霭的屋子在府里东南角,整座府里,也只有那里有一大片玉兰花树。
他们过去时,余青霭仍旧在檐下看书。
沈晴松开拉着赵安的手,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,轻声道:“快去吧。”
赵安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,冲着余青霭躬身道:“师父安好,徒儿回来了。”
余青霭抬眸看他一眼,点点头,然后又看向花树丛中,正踮脚抬手,去探花枝的浅葱色身影。
赵安已经进屋坐下了,只是眼睛没在书本上,反而是盯着远处的沈晴看。
沈晴提着竹编篮子,已经采下了几朵低处的花朵。
可惜更大更饱满的高处,沈晴也够不着。
罢了罢了,总不好再大张旗鼓的叫来人去摘花。
沈晴颇为遗憾的收手,想再看看其他树上的花,不料她才往另一边走了几步,就听见身后轻轻一声响,花枝抖了抖,纷纷扬扬落下一片洁白的花瓣。
她回头,就见是余青霭手里正拿着花,躬身行礼,道:“世子妃。”
沈晴笑着递过篮子,“多谢。”
余青霭恭恭敬敬的把手里的花放进篮子里,问道:“世子妃采花,是要入药吗?”
沈晴收回篮子道:“我生性愚笨,不通药理。只是读书时,见有古籍云,玉兰花含芳香油,可提取配制香精,或制香膏,左右我也闲着无事,就想试一试。”
她又向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,见赵安正规规矩矩的捧着书念,笑容中带上些温柔包容,又接着道:“而且小安喜欢吃糖,正好用玉兰花给他做。”
余青霭本身就极为喜欢高雅的东西,恰好沈晴与他志趣相投,顿时有种志同道合的感觉,便笑道:“世子妃好雅兴,在下昨日也依古法,用新鲜的玉兰花炮制了些茶饼,稍稍煮沸便芳香四溢,没有茶的涩口,反而润滑无比,等会可叫小安带些回去。”
沈晴一直都很仰慕余青霭的才华,前几日已经借走了好几幅他的墨宝,眼下见又能有余青霭做的茶饼,便笑盈盈的道了声谢。
她转身又去摘别处的花,够不着高枝上的,就只摘低些的。
余青霭往四下里看看,见并无任何仆从,疑惑道:“世子妃既然来摘花,怎么不多带些婢子帮忙?”
沈晴一面把篮子里的花一一摆放整齐,免得互相压住,一面答道:“这些事情还是亲力亲为的好,假手于人,反倒失了乐趣。”
她抬眼看看余青霭的屋子,又笑道:“况且,我见公子的住处并无多少仆从随侍,想来,是不喜人声喧闹。有小安在已经是很热闹了,我只是来采几朵花便走,不好打搅了您的清净。”
虽然沈晴贵为世子妃,但却没有一点架子,十分温婉随和,处处为他人考量,实在是很难得了。
两人短短聊了两句,等沈晴采完花离开,余青霭便也踏着落花回来。
赵安早就把书本撇到另一边去了,此刻正杵着脑袋,瞧着远处的两人说话,各自离开。
余青霭摸摸他的头,温声道:“怎么不读了?”
赵安眨巴着眼睛,把余青霭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,才笑嘻嘻的道:“师父,您长的好看,和我姨母也很像呢。”
余青霭复又在檐下坐好,捡起滑落在地上的书册,翻了几页,随口应道:“哪里像?”
赵安眼巴巴的瞧着余青霭,道:“姨母和您都喜欢摸我的头,还都喜欢写字读书,焚香煮茶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,”赵安神秘兮兮的睁大眼,压低声道,“每次我闯了祸,姨母和师父都只是口头训斥。”
他说到此处,又委屈巴巴的嘟起嘴,脑袋也耷拉下来,“可是外祖若知道了,就非要打手板,还要我去祠堂面壁。”
余青霭看了眼可可怜怜的赵安,故意板起脸道:“还是殿下做得对,你这般调皮,都是为师对你太过纵容,还不快读书。”
赵安被唬住了,乖乖捡起书来,继续摇头晃脑的念。
余青霭想了想,又叮嘱道:“往后你若出门,切不可对旁人提起刚才那些话。”
赵安也不知记没记住,只是胡乱点头。
余青霭是个重礼节礼法,十分爱惜声誉的人。
他自己平日里会注意这些事情,就自然而然的也会帮别人注意注意。
若叫有心之人听见赵安的话,盛京又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,来编排他和沈晴的关系。
虽然他和沈晴清清白白,因为赵安的原因才多了些交集,顶多算个诗友一类。
但毕竟世道严苛,女子不易,譬如那边的江熙,不就被以为身为女子软弱可欺,才受了那么多磨难非议吗。
……
时间飞快,余青霭嘴里饱受磨难非议的江熙已经能勉强坐起来了。
江熙打小就因为习武频频受伤,总是今日被长剑划破一道口子,明日就又被鞭子抽开一条血痕。
一来二去的,江熙都习惯了身上总有伤,她的身体底子已经练出来了,只要丢不了小命,成不了残废,对于江熙来说就不算什么,每天照样操练。
所幸她的身体也十分争气,十几年下来,没给江熙拖过后腿,大伤小伤都好的很快,留的疤也不深,只有浅浅的印子。
而在大理狱里受的十一刑,因为狱卒怕伤及性命,所以大部分都是皮外伤,再加上太医舍得用药,各种珍贵的药粉,跟不要钱似的往江熙身上涂抹,有时候江熙自己看着都心疼。
每次她想说不必这么奢侈时,太医都会义正言辞的说,是李彰特意拨给江熙用的,叮嘱过好几次,郡主的身体重要,不可吝啬。
问了几回都是这个回答,江熙也就没再多说,只是心里又默默给李彰添了几笔好感。
外伤在慢慢好转,太医们就又开始琢磨她的内伤。
她虽然身体底子好,外伤好的快,但她的内伤也极重,这个可不是一味用好药材就能治好的,必须极其小心的挑选药草,研究药性,慢慢调理。
而且江熙去年年初退南陈的时候,就已经留下了许多没调养好的暗伤。
这次内脏受损极重,又把以前的暗伤给引了出来,几位太医焦头烂额的商量了好几日,才商量出个药方子来,拿给婢子去煎熬了。
太医们因为江熙的伤势,愁的每天团团转,江熙自己却没太在意。
她每日里和刘呈之密谈一会儿,再问问厢房里秦风的状况,时不时叫进几个府里的仆役问话,很有几分日理万机的模样。
眼下入了四月,天已经完全没有了冬日的气息,盛京转入了暖洋洋的春日。
这日晨起,江熙吃了半碗枣粥,把枕头垫在床沿上,半倚着坐起来,十分惬意的挑了卷《太白阴经》翻阅着。
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,由远及近,停在门口,门被敲了三下。
“进来。”
门被推开,进来的正是刘呈之。
他端着药碗走进内室,用脚勾过条凳子坐下,然后把手里的药碗递给江熙。
江熙瞥了眼黑漆漆的药汁,下意识的皱皱眉,但还是放下书卷,伸手接过碗来,豪气万丈的一饮而尽。
“女儿家都怕苦,你怎么倒像喝酒一般痛快?”
江熙把碗搁在床榻边的小桌上,眯着眼看向刘呈之,笑眯眯道:“义兄糊涂了,我在军营里,那可是众将士的老大,活脱脱的个英俊少年郎,哪里像女孩子。”
刘呈之没搭理她的玩笑话,依旧是肃着脸,只是眼底闪过一抹笑意。
他道:“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奇,我是如何这么快入的京吗?”
江熙的眼睛亮了亮,“你终于舍得告诉我了?”
“之前是怕你劳神,不利于养伤,如今看你重新活泼起来,告诉你也无妨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木盒子,递给江熙。
盒子上画有一个血色的圆圈,只是这血迹应当是很久之前的了,颜色已经发黑。
“特密加急的?”江熙问道。
这个圆圈是江家军里的规矩,凡是有极重要的事情,就以血画圈,送到主将营帐里时,也会是最先被看的一份。
江熙拉开盒子,拿出里面皱巴巴的信纸。
她不知怎么了,突然有些手抖起来,吞下一口唾沫,慢慢展开信。
入目的是那熟悉的字迹。
“刘副尉谨启:自随将军入京,事故频起,阴谋不断。我等不察,竟致将军平白受诬入狱,情况不明。及锋营诸人皆已身死,只留二三尚存。万望副尉即刻入京,帮衬将军,早日翻案。秦风再拜。”
这字迹潦草不堪,可见当时情况很是危急。
江熙沉默着读完了信,然后又顺着原来的折痕叠好,放回盒子里。
刘呈之见她垂着眼,看不出是什么情绪,只好先自己道:“自你带着及锋营的几十个人离营入京后,有先将军留下的几位老将军在,将士们都照常操练,并未有什么不妥,边境也没什么事端。”
“当初敕旨到溪州的时候,只说回去受完封赏就能回来,而溪州到盛京,正常来说,是三个月的路程。”
“我们几个算着日子,估摸着你大概年关就能回来,到时候一起开几坛陈年佳酿,当做将士们给你的庆功酒。”
“结果等到年关都过了,还没有你的消息,我们同老将军们商议了一回,怕你独自在京中出事,就由我带上所有剩余的及锋营的人,一同入京。”
江熙听到此处,疑惑道:“可是戍边的武将无诏不得回京,你们是怎么进来的?”